大脑质量是人类千分之一的蠢仓鼠笑笑

平安夜（上）

6

镭和钋一起乘船去巴黎有一段时间了。氡一个人留在这里，不安地等待着。镭经历过类似的一切，而氡还没准备好。氡念着镭的名字，奢望能从中得到一点闪现的指示。

黑压压的人群，稀稀落落撑着几把黑色的伞，只有每个人的巩膜是白的。雨如砂砾般一点一点洒在地上发出声音，混合着忽远忽近的啜泣。

铊理应与这场审视无关，仅仅是有勉强类似的罪名，因为担心氡而和他一起面对人类的裁决。风很冷，氡和铊只能看见一排错落的墓碑的背面，与人群对视。氡认出当年在圣诞树下一起唱着跳着的人们，苦笑着，“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呢……”

没有人说话，不知道是没有听见，还是拒绝听见。氡回头看铊，经常面露凶色的脸此时也低着凝视地上的土石，头上的绿芽像极了墓碑旁丛生的杂草。“这本来就不是你的错。”氡赶快小声说了一句。

“离开这里。”对面的人群突然喊出这四个字，字字沉沉打在氡的身上。“离开这里！别逼我们动用武力！”氡感觉事情不对，刚要说出什么，“动手！”

铊扯着氡向背后的方向跑去，慌乱中把那管氡气灯摔碎了。氡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楞了一下——但很快又被人群的怒声吞没了。步声交错，变慢，后面的火光终于停在了地平线的后边，铊停下来喘气，氡站在原地，心中产生了莫名的快意，再是许久沉默。

那管氡气估计早就衰变完了，就算碎掉了也没什么关系。“当年怎么也不肯离去，这下一下子全走光了……为什么。”氡垂下腰，捶着大地。“我是thallos，你是radius。本来……都是美好的事物。”氡看向出声的方向，竟发现铊的双眼闪着泪光。“回见。”铊说。氡想挽留，但和自己一起受罪不是铊的义务。望着铊远去的背影，自己兜了一圈回到了曾经最寒冷的角落，还成为了过街之鼠。

氡不知道要向哪走去，走着走着到了一处断崖。山下是一片雪松林，夜晚中星星点点的火光让人唤醒心中的温馨。自己是最重的惰性气体，所以孤独将永远贯穿在自己的命运中？氡看着眩晕的高度落差，快速背去，边移步边幻想着雪松林中的居民，会饮下温热的浓麦酒，度过一个怎样温暖，幸福的平安夜。

7

雨像筛下来的谷糠，一粒一粒慢慢濡湿了衣角，一块又冷又重的布料将聚集的一丁点热量快速扑散，为了抵御冷风又要将大衣紧紧握住。钋与镭换上不合身的社会正装，撑着黑伞就像一块久埋在土中的乌木。

镭半掩上双目，不让眼睛发出的光过于注目。眼前，敬爱的玛丽亚·斯克沃多夫斯卡·居里，为了让这微弱的蓝光能够照亮世界，哪怕只能照亮波兰，就这样永远闭上了眼睛。末夏的雨也如此彻骨，钋从只是颤抖着到泣不成声。镭不很理解人情世故家国情怀。她对自己胜似至亲，没有她自己也不会遇见氡。哪怕人类已经彻底撕开放射性的骗局，她也一直爱着自己。但自己明白，是谁亲手杀死了，最爱自己的人。那种莫名的血性可以跨越两岸，也可以砍出阂痕。镭想再多看一会儿，也只能被钋拉着走了。自己都不允许凶手在遇害者面前流下鳄鱼般的眼泪，人类又会怎样想这件事呢？

纸包不住火，庆幸人们没有发现他们两个出席和快速离开。人对侵害自己种群玉体的事物有血海深仇，还是快点藏起来好。

钋去了华沙，镭独自回去与氡会面。镭不觉得孤独，因为氡有铊陪着，氡也一直在镭身边，镭也听到了氡在念自己的名字；镭在水路上望着天空，知道她一直在试着理解自己。但，生来就注定传播死亡，比生来就注定死亡的生命更残忍。更何况，自己是两者的完美叠加。这样的生命有什么意义？这样的自己对得起Ci这个功勋？还会有谁会泰然地对自己说“镭，这不是你的错？”

镭沉下头。自己不孤独，只是很难过，很不解，很不知道以后怎么在这个世界上立足。

许久，镭缓缓抬起头，看着越来越近的对岸，冷风让他想起来，平安夜快到了。

8

氡狠狠推开门，打到背后的石灰墙撞出一个小坑。一个箭步冲向病床，在最后打了一个趔趄。

镭被发现时已经接近休克了。一个钢制的捕兽夹直接扎穿了镭的袍子，把镭的胫骨夹成两段。但这不是致命伤。

氡也许会更加气愤，他不知道镭是为了在平安夜前与氡会面而抄小路着急回来，也不知道镭特意为他带了一瓶麦酒。玻璃碎片，酒水和镭滚烫的血液混在一起，成为一堆失去意义的混合物。捕兽夹是故意放置的，看得出来是一定要让什么动物失去行动能力。

很冷，一个个钢齿刺出的开口，锋利的空气不受控制地从此涌入，连强烈的痛觉都可以迟钝。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滩着，在砂子间摩擦滚动，在每一根神经线用微小的电流穿透，压住不断起伏的胸口。自己真的想不通为什么会被这样对待，明明已经早在事件全面恶化之前提前藏好了？

体液开始代偿，镭沉重的头清醒了些。只是这样并不会死去，但……镭瞥到自己右袖上印着的“Ci”，思绪一下子沉默了。暴风雨中不会诞生自己，被磨难锻打也不会成为钢。与生俱来的放射性只是无用的花边，再怎么勉强着领头，就算仅仅是求生，自己也不过是脆弱的碱土金属，即使能与人类抗衡也无法有一个完整的体魄去支撑。

镭累了。镭扭动一下身子，把受伤的腿抬高。镭此时无比羡慕上面的过渡金属，可以恨可以爱，也可以……被人爱。镭闭上双眼，仿佛看到了绝望的氡，他的遭遇，站在平安夜里寒冷的雪原上，镭最后一点希望拥有希望的火花，也被这绝望熄灭了。

自己的半衰期是1622年。即使从那天开始时间向箭一样不回头飞梭着投向死亡，剩下的时间也可以把这痛苦重复上百次。自己有88个质子，138个中子，用看不见的道不明的胶子捆在一起，在体内无休止地滚动。镭感受到了跃动，不是心脏，感受到那不大的原子核的跃动。镭想起自己的元素技力，感受到原子核流到自己的右手上，想着要钻出来。闭上的眼睑里的光越来越亮，越来越亮，终于挣破了那层皮囊。镭把手伸向那片光，那么耀眼，温暖，坚固，无法躲避——血又一次流出来，镭在红色的光芒后面，看到了那个最爱他的人，幸福。

镭长呼一口气，去了。

9

“序号？”镭抬头看着前面那位新发现的元素，皱了下眉头，故意装出有点凶的样子。

“96。”这位还没名字的元素没有买账，轻浮地说出这个数字。

铀带着尚年幼的钚低调地暂时消失在元素们的视野，镎虽然有些遗憾自己没能一同过去，但也察觉到了些不安。放射性元素家族一点点壮大，镭可以休息一下，在康复后在记录新元素档案的轻松岗位上工作。日子慢慢恢复平静，只是氡不再愿意和人类来往，除此以外的一天，还有点温馨。

镭很在意这位新元素，虽然个子不高又有点莽，刚才还不那么令人愉快，镭感觉到他爱自己，又感觉到不想相信这是一个错觉。镭一直产生着有人爱自己的错觉。

氡吐出一团烟，手一握把烟头熄灭了。镭在后面看着新元素摆弄几块碎瓷，回想着古老东土的什么奇妙艺术。

氡后来问镭，为什么要给自己取名字叫“冬笙”？镭说自己的生日在冬天的平安夜前，并且翻书觉得把生改成笙这个字更好看。

镭想笑，其实也因为氡这个名字。

10

那天氡扑到床边看到奄奄一息的镭，咆哮着说要把人类撕碎。氡的确没看到那瓶酒，但看到了浸透着同样无意义液体的几束烟草。

氡也很快冷静下来，从此对人类的事情闭口不提。氡开始不时做着从高处坠落的噩梦，后来把床放进了地下室，也很少飞行，不再试图摘下天空的梦想。

雪夜很冷，但镭睡着的时候身体很热。氡趴在一旁很暖和，却整夜无法入眠。

镭能回家住后，晚上就拉上窗帘，坐在床上用自己的光，摆着自己粘上眼睛的东西自说自话，然后倒在床上编想着能发生什么温馨的故事，慢慢睡着。

氡在温泉里看着岸上看着自己的镭，虽然知道镭不能下来，泉水的温度意外地和镭的体温很像，就这样睡着了。镭康复后把大部分时间用来研读文籍，和人类断绝了联系的氡就在附近，抖落一个又一个烟蒂。

氟突然抢走了氡的一个电子，氡一惊，警觉地回头，眼前的元素和锔很像，只是毛发的颜色非常鲜艳。氡对这种冒犯却没产生反应，用很模糊的目光看着坏笑的氟。氡知道氟的恶作剧，但也不想做出什么或硬或软的回应，就这样把自己的另一个电子给了氟。氟一愣，氡继续看着他的眼睛，给出了第三个，顺着无力的手掉在地上，发出卵石碰撞的声音。

氡没发现自己已经瘫在地上，电子洒落了一堆。氟完全可以把自己氧化到正八价，自己困了一会儿。氟责怪氡“不要命”，把刚才拿的两个电子归还就急忙走了——居然就这样走了。氡睁开眼睛，觉得自己的脸色有些苍白，把一地的电子捡起收好，发现氟不在了。氡脉搏有些快，站起来发了一会儿呆，慢慢地再次点了一支烟。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早已了解的奇怪感觉，激动与不舍的余烬还在慢慢放热。

又一阵寒风刮过，氡从和氟的一场尴尬记忆中再次回想起了平安夜。这种感觉是镭给不了的，但镭生日后的平安夜，数十年来的颠簸，或热闹，更多是冷清，一起战斗，一起逃亡，一起纪念庆祝。没有热火，但永远有一圈淡淡的光不离不弃。镭说放射性就像他体内的那些碎晶，越痛苦，就越致命，但也越精湛，越精彩。

氡闭上眼回想着这一串冬夜记忆的念珠，期待着即将到来的，今年那颗又会是什么惊喜。氡长长呼气，把肺中的烟气全部吹出，一睁眼的同时也把烟都吹到了镭的脸上。氡以为自己在回忆中又一次溺陷，镭只是笑着，脸上的奶油还没擦干净，“我来了。”把氡敲回现实。

镭的袍子把下半边脸遮得严严实实，氡也看得出镭笑得很开心。这次镭被氡抱着，斟出一杯有些粘稠的热酒，再把一颗小小的熟苹果塞进氡厚实的颈毛中。氡把头埋进镭的后脑，开心地左右蹭动。

温暖，幸福，在年末宣告一年的平安。烟火四溅，天空的星星像降在大地上结出灯光。氡牵着镭跑着跳着，走向远远望见的周期表大圣诞树。

快乐的冬风将不幸一点点吹化。大地被光火照耀，褪去雪水的土壤里，新年的平安，突破了沉睡后的种皮。

（END）

2019.11.9

注释

0

·镭的发现日期有12月21日与12月26日两种说法，为了靠近平安夜我选择将12月21日作为镭的生日；同样氡的发现年代也有多种说法，我选择了1899年。

·本文主要时间线：

新旧世纪之交，氡和镭被发现。

1918年，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，同时也在“放射性热潮”中。

1928年，镭姑娘事件宣判。放射线对镭表女工的危害被确认。

1934年7月4日，玛丽·居里因放射线造成的白血病逝世。

1944年，第二次世界大战，曼哈顿计划。铀和钚用作原子弹；同年96号元素被制造，在若干年后为纪念玛丽·居里将此元素命名为锔。

1962年，第一个稀有气体化合物被制备，同年氡第一个也是至今唯一一个化合物二氟化氡被制备，从此“惰性气体”更名为“稀有气体”。

·镭是银白色碱土金属，在空气中因强放射性而放出蓝光与大量热量，衰变为氡。放射活度旧单位居里（Ci）的定义为一克镭衰变为氡的放射强度。

·氡是最重的，最易溶于水，反应活性最强的稀有气体。氡常富集于放射性矿物所在地，如花岗岩，温泉，矿洞，地下室。半衰期约3天，衰变为钋等固态元素。

2

·烟草会富集镭、钋等放射性元素，与衰变产物氡一起作为烟草的致癌来源之一。

·从1894年氩被确认到二十世纪初最后一个氡被确认，六个稀有气体元素的发现只相隔约短短十年。

3

·镭最初在沥青铀矿渣中提取。

·镭的旧名为銧，原因我没找到资料，推测是因为镭会发光。

4

·镭的放射性过强，以致于短时间接触都会产生灼伤。

5

·一位“镭姑娘”曾请求如果她们胜诉了就往她的葬礼上放多一些玫瑰花。据称镭姑娘们的尸体也具有强放射，以致于棺材都必须用铅制成。

6

·氡的英文名来自于镭，即“放射”。铊的英文名来自于拉丁语“绿芽”。虽然名字来源美好，氡与铊都具有剧毒。

7

·钋的英文名来自于国家波兰，玛丽·居里的祖国。

10

·氡那种“镭给不了的感觉”是氧化还原反应。